【北大国发院博士论坛】第2期, 周其仁: 城市化的下一程
"过去的城市化模式,也就是城市化的“上一程”,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迫切需要改变。"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人财物等要素开始在空间上大规模地流动。根据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数据,长期不在户籍所在地生活的人口已经达到2.4亿人。这在世界上是一个非常了不得的数字。问题也出在流动。一到春节,大城市就没人了;过了正月十五,大城市又开始“活”过来。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我们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流动当中开始有了一些沉淀,开始有一些人口比较稳定的居住在一些地方。那么人口到底会往哪里聚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4月24日,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做客北大国发院博士论坛(新华网思客讲堂)并发表演讲。以下为演讲精编。
一、各国经验显示城市高度密集
各国经验告诉我们,人口在国土面积上的分布是很不均匀的。在一些被叫做“城市”的地方,占地面积不大,集中的人口和经济活动非常多。
全世界的城市人口占总人口的一半,城市面积是400万平方公里,仅占地球表面面积的1.5%。
美国2.4亿城市人口居住的国土面积占美国国土面积的3%,贡献了gdp的85%。巴黎占法国人口的3.4%,gdp占24.5%;伦敦占英国人口的12.3%,gdp占20%;布达佩斯占匈牙利人口的18%,gdp占35%;日本三大都市圈集中了将近69%的总人口,贡献了74%的gdp。其中东京圈的国土面积比北京市还小一点,但集中了将近日本29%的人口、30%以上的gdp。圣保罗占巴西人口的10%,gdp占36%;利马占秘鲁人口的26.5%,gdp占53%;开罗占埃及国土面积的0.5%,gdp占40%。
东京的六町目是个很好的例子。有一个民营企业家对城市改造有愿景,不想盖完房子卖了就完了。他提出修建充满魅力的文化都市和立体城市花园。这个企业家花了14年时间和400个土地所有者沟通,最后组成了联合开发公司。到2003年,六町目就开发出来了。它的底楼有花园,小桥流水;有住宅,2000人居住在这块土地上;还有美术馆、图书馆、商学院、寺庙等商业和文化设施。它还有一个演艺中心,演艺厅楼顶又有一个空中的城市花园,里面还有一块水稻田,因为他们认为水稻是文化的根儿。这个项目变成了东京的一个新地标,一年约有4000万人次前来访问、参观、购物、看戏,平时一天会有10万人,周末会有20万人到50万人。但它的土地面积只有10万平方米,建筑面积76万平方米。听起来容积率非常高,可是它的疏密处理得很好,对人没有压迫感。这表明人类在城市建设方面其实是有很多发展空间的。
二、为什么密度重要?
上述经验启发我们,城市化的“下一程”要换一个纬度思考,就是密度很重要。为什么密度重要呢?原因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如果密度足够高,分工就会更发达。如果人群凑不到一起,很多分工是搞不起来的。比如农村就没有卖早点的,这不是因为农村人不吃早点,而是因为需求不够。在大城市,早点就是大产业。政治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告诉我们,分工能够提高生产率,而生产率提高是收入提高的根源。
第二,人群聚到一起后,信息成本就会降低,基础设施建设的成本也会降低。人群越是发散,信息传输成本越高,信息的流通越困难。虽然互联网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建设互联网也有代价。比如阿里现在要往农村去,发展网上购物,但是一到配送阶段压力就大了,因为买家很分散。
第三,知识驱动的经济增长越来越重要。知识的生产当然要有一批优秀的头脑,但这还不够。如果这些优秀的头脑是孤零零的,也很难有效的进行知识生产。大家需要凑到一起,互相碰撞,彼此启发。所有的研究中心都离不开这一条规律。
第四,特别是在新兴市场国家、发展中国家,首都会先做得比较像样,所以很多资源是往大城市、首都城市、面子工程方面倾斜。这也会把人吸引过来。除了集聚带来的正常利益之外,还有城市偏向带来的集聚效果。
国内也有人口高度密集的地方。比如静安区的国土面积占整个上海的千分之一点二, 7.62平方公里住了29.6万人,平均一平方公里是3.2万人。2014年的gdp是661亿人民币,平均一平方公里达到15亿美元左右,远高于香港、新加坡的每平方公里5亿美元。在人口高度密集的同时,静安区还是上海公认管理比较好的地方,到处井井有条。
有人说密度高了就会乱,实际上密度高了可能更加有序。结果取决于我们的知识和管理能力。大城市中间有很多小地方,如果稍加改造,就会大大增加承载和活力。比如上海静安寺旁有一条狭长的巷道,以往是常年封闭的,后来把它打通了,巷道两边开发成小铺子,现在成为一个很受欢迎的时尚步行街。
城市化的下一程不能光注重项目,不能光注重建筑,还要高度注重人的活动。为了能把人的活动组织得好,也要有一批人。中国现在一年有十个世界级的大剧场落成,但是相当一些剧场里面没有什么演出活动。相比之下,天津大剧场聘请专业人士进行管理,两年半时间内组织了800场音乐会,结果北京很多爱好音乐剧场、戏剧的人都坐高铁去天津看戏。如果说上一程的城市化是比谁的城市摊得大、建筑了不起,那么下一程就要比建筑里面有没有高质量的社会、经济、文化、技术的活动。
三、小城市和村庄也有密度问题
不光是大城市有密度问题,小城市也有密度问题。日本的富山市是一个小城市,在提高密度方面积累了不少经验。由于老龄化,日本人口绝对数在减少。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让城市保持活力,富山市就决定建设紧凑型城市。他们先投资修建一条路面电车,就是车辆入口离地面非常矮,老人家抬腿就能上去,不用爬上爬下。路面电车把主要的住宅区和商业文化设施连在一起。政府出轨道和车辆的钱,剩下的就通过招标确定哪家公司来营运。他们还动用捐献,公司捐建车站的可以在车站放公司logo,市民捐建椅子的可以在椅子上刻着捐献者的名字。最后用各种政策吸引老人家住到车站周围500米的地方,很容易出行。这样老人就愿意多出门,能够促进消费,同时也有利老人健康,医疗费用就会下降。相比之下,国内很多城市规模太大,难以向所有的街区都提供公共服务,需要考虑适当的凑到一个小范围内提供公共服务,然后再往外扩。
村庄也有密度问题。2003年上海嘉定最先搞村庄集中计划,就是把农民集中起来住到一个小区里面,其余的宅基地出让给市场,土地出让收入用于支持小区建设。这个做法还有很多细节可以讨论,但是这个方向恐怕是对头的。后来上海没在这方面继续做,成都、重庆、武汉反而搞得热火朝天。
重庆的农村户籍人口减少4%,常住人口减少28%,但是农村人均建设用地从183平方米增加到262平方米。这明显是不合理的,原因就是农村宅基地的分配是无偿分给农村集体成员的,让出来也没有收入,不是按市场原则来配置资源的。大量的人走了之后房子就烂了,这种闲置土地是大量的。如果没有一个激励机制,很难把这块资源盘活。所以重庆引入一个地票的概念,就是宅基地复耕后获得一张地票,这个地票可以出售。重庆还设立了农村土地产权交易所,对地票进行市场竞价。
下面介绍成都的经验。2008年大地震后,大量农户房屋垮塌,建设资金难以完全依赖国家资助。当时就提出把城乡统筹的改革实验和抗震灾后重建结合到一起,出台了当地有效的联建政策,即把农民震垮的宅基地和城市愿意到农村投资的钱结合在一起,一方出地,一方出钱,修好的房屋双方分享,政府进行监管并颁发证书。城市来的人获得的土地证是40年使用权,相当于国有土地中的商用地,而农民获得的仍然是社区拨给他们的永久的宅基地,这在土地证上是有区别的。这个经验后来就扩散开,形成一对一联建、多对一联建等不同模式,有的村获得几十个亿资金。
总之,城市化的转型是躲不过的。没有以往那么高速的经济增长,就没有以往那么好的融资条件。过去城市化过程中积累的债务成为我们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所以下一程的城市化很可能是从扩张变成紧凑型的。根据我的理解,城市是由密度定义的。所以不光要问城市是大还是小,还要问够不够密,要终止单纯的摊大饼。紧凑城市的概念已经写进了城市发展规划,问题是怎么落实。在城市化的下一程中,要进一步改革征地制度,要把城市经营、城市活动的很多体制机制激活,让民间、社会上很多有这方面才能的城市事业家发挥更好的作用,共同把城市化推进到更健康的发展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