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浅与独裁真是一对孪生兄弟。独裁对肤浅说,“因为你,所以才有我。”肤浅对独裁说,“是呀,因为你,所以才有我。”王国维认为中国社会最剧烈的变革是商周之变,他的见解或许依然适用。但是,中国社会从有皇帝到没有皇帝,这一变革的剧烈程度,随着时光推移,越来越像是最剧烈的变革——没有之一。“没有皇帝的日子,”肤浅自言自语,“可怎么过呀?”回顾清末民初中国社会的思想状况和政治状况,深思熟虑之士的各种提议,包括“君宪制”,没有哪一个成功过。因为民心所向,皆偏激,不是向左(革命党)就是向右(保皇党)。民国以来的状况,偏激的程度未尝有丝毫好转,不是向左(不断革命),就是向右(纸醉金迷)。
我抄录八年前我写过的一篇书评文章“阿伦特为什么重要”:为了思考新事物,我们不能使用旧概念——尤其是被这些造成人类历史断裂的攻击掏空了内涵并化为无用的概念……它们所植根的那个世界已不复存在。然而,我们又不能把旧概念简单地抛弃……因为我们无法抛弃我们的思维习惯,我们必须明白这些习惯是如何形成的……阿伦特的标准步骤是,先挑选一个概念,然后追问:在有记录的全部历史(至少是她可以阅读的用欧洲语言书写的部分),人类如何通过使用这一概念来呈现他们的经验……最终,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我们这个史无前例的时代,词语的使用发生了、正在发生或必须发生何种转变?我们的词语符合我们的新的经验吗?……新概念必须时刻与新的现实保持一致,否则,它将压抑我们的思想。阿伦特希望思想与词语适合新的世界,能够终止陈词滥调,能够拒绝不思考便接受的观念,破除陈腐,揭穿谎言和政治空话,缓解对形象宣传的嗜好……在我看来,她去世后的这些年里,她所强调的辨别新事物的能力越来越不被赏识……多数知识分子认为,总会有“过去的教训”能让我们借鉴,只要记住过去就不会重蹈覆辙(这种看法低估了思考的重要性,关键不在于记住过去,而在于思考过去,揭示它的意义,从而避免陷入重走老路的冲动,而那些只有记忆却不思考的人很容易陷入这种冲动)……阿伦特以“平庸之恶”这一说法试图概括的是这样一种罪恶,……它与大众因不思而有的平庸密切相关……无思——没头没脑的鲁莽、无可救药的迷茫,或自鸣得意地背诵已经变得琐碎空洞的真理——在我看来是我们时代的显著特征之一……20世纪中期,这个世界出现了一种新型的罪恶,他们是不计后果的官僚,犯罪国家的代理人,他们不关心这个世界,或者与世界疏离,如此,他们便可以随便废弃这个世界。人们需要罕见的勇气和真正的思考,才能够不卷入这种平庸大众及其不加思考的恶的行为在整个社会表层弥漫的潮流……今天摘录至此,记住,恶的平庸或平庸的恶,原文是“the banality of evil”。
最近几个月,我注意到转发给我的微信的内容正在迅速变得肤浅。另一方面,我还注意到一些更多发布长篇文章的公众号,广播而不再有对话。于是,我能做的事情逐渐演变为,阅读我认为好的长文并转发给我认为可能有读者的微信群。
不论如何,大多数人愿意承认,他们生活在一个肤浅流行的时代,简称“肤浅时代”(小时代)。不仅如此,他们当中多数人还愿意承认他们就愿意流于肤浅,因为“省心”。所以,肤浅时代,它的学名应当是“消费主义”(consumerism)。
一位消费主义者而不仅仅是一位消费者,任何消费品不好用,他的基本态度是扔掉而不是修理,再去买更好用的。好用不好用,是不是“省心”,取决于最直接的目标是否最直接可达。关键是,上述态度主导着人生,故而消费者成为消费主义者。它成为一种人生态度,于是不仅物品而且一切人和一切事(包括情感和隐私)都成为消费品(娱乐)。或许,如果这位消费主义者肤浅得厌倦了,深刻也可以是他的娱乐手段,古罗马贵族的希腊奴隶不仅为主人朗读而且替主人吟诗作画并且替主人思考人生。
借用钱理群的描述,现在不仅大学而且中学和小学乃至幼儿园,都在培养“精致的自私自利主义者”。可以论证,自私自利,这是人生最直接的目标。世界不再是可爱的(世界的“去魅”),它沦为使自私自利这一最直接目标最直接可达的手段。难怪祁克果(又译“克尔凯郭尔”),年轻时的某一天,突然想到他在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要让生活变得更加不方便,以此来反抗“进步”——因为一切进步都只在让生活变得更加方便。马克思说资本主义的每一次进步同时也是一种退步,佛家说“方便出下流”,因为方便确实更容易沦为下流而不是上流。祁克果不负使命,因为让人活得如尼采那样一点儿都不省心的存在主义哲学大行其道,不仅影响鲁迅和他那一代知识分子,而且,我认为,至今不衰。
当然,大众,仍要求活得省心。窦文涛说,生活已经很累,每天都累得要死,下班之后只想醉生梦死(宿醉)。既然我们故意回避深思,为何我们还要高呼民主呢?难道肤浅与独裁不是孪生兄弟?如今,我有些失望,微信也逐渐变得肤浅了。要知道,最初,微信的社会网络典型的拓扑结构是“友谊圈”。每一个友谊圈都由许多更小的友谊圈构成,同时参与构成一个更大的友谊圈,以这种“分形原理”,友谊圈可以涵盖全人类。在这样的网络里,没有任何观念可能广泛传播到足以构成某一种独裁的基础,我称之为社会网络的“异质”(heterogeneity)状况,也可称为“局部性”(localities),这真是人类社会的理想结构。
(文章来源:财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