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财经》杂志
2013年9月2日,199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芝加哥大学教授科斯逝世,享年102岁。此前在2011年底举行的“《财经》年会2012:预测与战略”上,这位时年百岁的老人作了视频致辞。他说,中国现在需要自由的思想市场,它是偏狭与自负最好的解毒药,有助于培育宽容开放的社会。
斯人已逝,思想余香正浓。本刊特约请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周其仁教授于广西考察途中写就悼念文章,并附上科斯生前为本刊撰写的一篇文章,以飨读者。
——编者
无论如何,这样的作者不会离他的读者而去,他永远不会消逝。甚至在纯粹的中国现象里,我们也可以看见科斯
9月3日从早晨开始不断有电话来。这是很少有的现象,现在大家多用短信和微信,不会一个接一个拨电话的。当然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芝加哥大学公告,科斯教授于2013年9月2日逝世,享年102岁。来电话的编辑和记者,问我知道了没有,然后就约稿写悼念的文字。
怎么会呢?不久前长沙的朱锡庆还一起相约10月到上海看科斯,这位102岁的老人家要来中国!我甚至想好,这次见到了科斯,一定求他为我开一张“路条”,以便下次再到芝大图书馆去时,有权阅读那些令人兴致盎然的“coase paper”。
那是年轻时代的科斯留下的文档,包括当年还是本科生的他,从英国到美国实地观察企业写下的笔记和书信,以及后来为深入研究马歇尔而收集的传记资料。
2009年我到芝加哥看望科斯,先去了他所住的老年公寓,然后才到芝大图书馆。可惜到了那里才被告知:根据授权,要借阅科斯文档,须有科斯本人批准的条子。不好再回头打扰这位百岁老人,那就下回吧。
不料再也没有下回了,这实在令人神伤。又不能马上伏案写下点什么,因为早就答应了燕山大讲堂,要与网上约来的读者做一场讨论。好在主持人现场问及科斯有关“思想市场”的论述,让我有机会在第一时间里追思科斯,以及他那些平实无华的叙述带给我辈永远不会忘记的教益。
接着还要去广西玉林。那里一个中小企业论坛相邀讨论经济转型,还说有一批农地转让的实例可供细看细问。可是飞去北海的途中,连一个字也没有写下,因为翻开了《论经济学和经济学家》(这是芝加哥大学出版过的科斯的两本文集之一),就再也放不下来。也许读科斯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吧。
不过科斯的文字才有这等力量,它让你思绪宁静、态度客观,但又联想丰富、观点激荡。无论如何,这样的作者不会离他的读者而去,他永远不会passed away(消逝)。
甚至在纯粹的中国现象里,我们也可以看见科斯。我是第一次来玉林,但与之相邻的梧州,却是31年前我和几位大学同学在毕业前做过农村调查的地方。
此次从北海机场一路过来,到处青青翠翠,植被很好,看来当年农民垦山种木薯以济温饱的那一页是翻过去了。当地的中小企业极其活跃,本土生长出来的大公司玉柴在业内也响当当,加之临近东盟市场,工商业是搞起来了。农民转工有门路,村子里怎么样了?
看到的、听到的却加不起来。由于人均耕地很少,在工商业收入的比较下,务农不挣钱,所以不少农家已不再认真务农。但同时,把细小的地块转出来,由种田能手或农业公司接手,却遭遇不小的困难。
“许多农民心存疑虑,担心农地转让会丢掉他们的土地承包权,宁可粗放经营甚至不惜撂荒弃耕,也不愿将土地流转出去。”玉林是怎样克服着这道困难,启动农地转让的,是我们此次考察的一个重点。
这难道不是科斯毕生关注的问题?大家知道,科斯对经济学的贡献在于 “把交易费用引进经济分析”,或如他本人所言,他的工作是“通向分析正交易费用经济体的垫脚石”。走在科斯这条路线上,那些节约了交易费用的制度安排——产权、市场、企业以及拥有合法强制力的政府——才一一被纳入经济学家的视野,真实世界里在制度结构约束下的人的行为,才有机会得到理解和阐释。
也是在本次玉林中小企业论坛上,关于经济走势的看法起了争议。我的看法是,不论悲观与乐观的判断多么大相迳庭,却总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不过都是“观”而已。
未来的经济走势究竟怎样,不取决于“观”,而取决于“行”,取决于特定约束下人们的经济行为。不断降低制度成本的约束占主导,中国经济是一种前途;制度成本居高不下,中国经济将是另一种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