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科斯非常热爱中国,关注发生在中国的变革。2008年芝加哥大学举办的‘中国改革30年讨论会’,由科斯教授用他个人获得的诺贝尔奖金独自支持。在会议闭幕式上,他的致辞中的最后一句话是,‘中国的奋斗就是世界的奋斗’。”
2013年9月2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交易成本理论提出者罗纳德·科斯辞世,享年102岁。
9月3日,著名经济学家周其仁教授携新书做客腾讯思享会,现场回答主持人关于科斯的提问时,周其仁教授说,他喜欢科斯的经济学,因其最少含有教条,很少给出结论。科斯强调中国需要一个自由的思想市场,是因为他看到了中国创新乏力的症结之所在。
周其仁教授认为科斯的提醒非常重要:中国的创新发展必须要增加和培育社会的宽容度,必须扩大思想市场的自由。
以下为文字实录:
杨子云:你刚才提到“交易成本”这个词,让我想起这个概念的创立者,著名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科斯先生,昨天他离世,102岁高龄。他非常热爱中国。我记得在2011年的财经年会上,他有一个视频致辞,致辞中他说:“中国现在需要一个自由的思想市场,它是偏狭与自负的最好的解毒药,有助于培育宽容开放的社会”。您怎么看他的这个说法。同时,他的这段话,对中国的未来有着什么样的警示?
周其仁:今天从清晨开始,不断有消息过来,科斯逝世。当然,102岁是一个很高的寿命。原来科斯计划今年10月造访上海。他非常热爱中国,却从没来过,102岁了,还想跨越重洋到中国一趟。2008年在芝加哥大学举办的“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讨论会”,是他个人用他获得的诺贝尔奖奖金独自支持的,他在致闭幕辞的最后一句话是“中国的奋斗就是世界的奋斗”。(原句是“the struggle for china is the struggle for the world”,——编者注)。他对中国的变革寄于很大期望。
这里头就涉及到他最后的一本著作跟王宁合作的《变革中国》,梳理了中国整个改革过程。最后一章节说到中国下一步,因为劳动力成本在提高,一定要走提高生产率这条路线。生产率要提高就要有想法。什么叫创新?创新不是仅仅限于一个领域,而是社会氛围的产物,让人们百无禁忌的往一切方向去探索,这个情况下才会有好主意,好主意可能变成商业运作,改变整个产业面目,改变人们的生活效率,然后把经济提高到一个新平台。他认为中国下一步要走生产率主导的提升路线,不是靠低成本优势在全球立足。他提出思想市场非常重要,要有活跃的想法。如果这方面的管制不当,对中国的下一步发展会有严重的障碍,这是他那本书的一个蛮重要的结论。包括2011年给《财经》年会致辞时提到的东西。
这两天都在写悼念科斯的东西,我们应该为科斯讲点什么。很多朋友提到“思想市场”这个概念。我特地把这本书找来。最早是科斯1974年的一篇论文,1973年美国经济学会组织了一个专题讨论:“第一修正案的经济学”。美国宪法有若干个修正案,其中第一修正案关于言论自由。言论自由跟经济学有什么关系?美国经济学会专门组织了一场讨论,科斯有一篇论文交给讨论会,后来发表在美国的杂志上,这篇文章有中译,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其题目是《商品市场和思想市场》。这篇文章被美国很多媒体界的人批评。他讲的是在美国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悖论:多数人特别是知识界、新闻界、学术界认为思想应该高度自由,应该百无禁忌,法律应该充分保障思想的高度自由,这在美国知识界大概是一致的意见。但同时知识界、特别是媒体界,很多群体认为对商品市场应该加上很多管制,因为商品市场有信息不对称,有虚假消息,可能形成诈骗。里头有非常趣的是广告怎么处理,各国对广告都有管理,那广告是不是言论自由?是不是应该受第一修正案保护?这是很有挑战性的问题。科斯的意见是,思想市场和商品市场没有什么不同。科斯挑战了美国主流社会这样的一个悖论:思想市场是高尚人士从事的活动,应该有足够的自由,商品活动等而下之,里面充满了卑劣的利益诉求,所以恰当的给予管制是应该的甚至是必要的。科斯就挑战这个想法,认为这两个东西没有什么不同。第一思想市场由很多个人想法推动,很多人发表的言论不管是怎么声明为了全人类和全社会,实际上是表达他个人的想法,跟一个商品者要表达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同,在道德上没有高下之分。这是他的基本看法。第二,他认为这两个市场里既有需要管制的内容,也有需要减少管制的可能。到底是什么领域要加管制什么领域要减少管制,科斯一贯的立场是依成本而定。
所以科斯的经济学很难掌握。他不是黑白分明,管制等什么都不要,而是让我们自己看看:管制需要花代价,允许市场、产业、产权发挥作用也要有代价,就是比哪个代价低,两害相权取其轻,决定了人们的制度选择。我喜欢科斯的经济学,是因为他最少含有教条,他的经济学很少有结论。任何事情只有好好地懂它才能得出比较恰当的结论,他的看法:思想市场也罢、商品市场也罢,由同一个框架、同等对待比较好。
他为什么特别强调中国要有思想市场?可能他看到中国的改革,因为我们的经济改革走在前面,经济领域的自由度比较大,但在法律、政治方面的改革相对滞后。在这种偏差的情况下,他提出中国需要一个自由的思想市场,是针对中国的情况。当然他本人没有来中国,但我相信他的助手王宁给他带去了很多情况,他根据这些情况的梳理做出判断。中国在这商品和思想者两个市场的自由度上,要注意扩大思想市场的自由,这是我的理解,我相信这个理解有道理。
看这一波中国的出口下降,越南和其它国家在出口市场的增幅明显增高。我们这一波优势已经显著收敛,中国下一步走什么路?要知道增加工资没什么关系,只要生产力比工资涨得快就不怕。重要的是怎么让生产率提高?靠科技创新。但什么叫科技创新?要科学革命。
17世纪科学革命是要把中世纪的神学束缚打开,像中国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一样,要重新审视很多基本关系,形成新的想法,无论对自然界、对技术、对社会,在这个自由的氛围下冒出点子。如果一个社会里没有思想的自由,指望想出新技术是不可能的。新技术的产生是研究相关的技术、科学,需要社会资本,其中最重要的是需要自由的氛围。
回过来,蛊惑人心、胡说八道怎么办?我们在文化上参差不齐,如前一段时间媒体披露的王林大师。一到民间,会发现大师还真不少。这就回到1973年科斯的论文,是不是百无禁忌要考虑,但这里面要找到平衡点。
我同意科斯的观察,中国总的来说是仿照性经济。通过开放红利,利用我们相对低的劳动力成本把人家的东西做了,这无可厚非。因为后发国家一开始搞经济时都会走这条路。比如英国的汽车公司曾诉美国的汽车公司侵犯专利,美国的法官判得很有意思:汽车外观是公共知识,没有产权。不受理。
我相信模仿是一个阶段性的现象,但必须为下一阶段做准备。
科学技术创新的兴起需要有宽容的思想环境,我们当然希望冒出很多好的点子,但未来不确定,怎么知道哪个点子是好的、是对的,只有冒了、试了、做了才知道。所以中国的发展要增加和培育社会的宽容度,没有宽容度在创新上是难以领先的。这点科斯的提醒非常有道理。
我们怎么做到这一点,就是中国功夫了。
你要问我中国是否已经有一个思想市场。按我的观察,这个市场早就有,但是否高度合法,能否吸纳到体制里,成为得到法治保护的思想市场、商品市场、服务市场,这是一个难题。我认为最大的问题不是中国人没有想法,没有讨论问题的习惯,没有百家争鸣的习惯,而是我们过去多年习惯的思想管理模式,如何一步一步与今天的实际情况适应,这是很大的挑战。纵向看,我是审慎乐观的。总的来说,现在大家可以讲不同看法、讲不同意见,我这个年龄讲这些,真是有点忆苦思甜了。
(本文依据讲者现场录音编辑整理,未经讲者订正。欢迎完整转载,并务必注明来源:腾讯思享会)